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書名:四夷譯字傳奇

作者:小狐濡尾

備註:

父親是左相之子,母親是烏斯藏公主、高昌王後,而這些帶著炫目光環的名號和身份之下,卻是永遠無法抹殺的“放逐”二字。

虛歲雙十。

前十年,她從北而南,從西到東,漂泊無定,四海為家。

後十年,她來到京城。為謀生存湧金口茶樓裏說書轟動一時,不速之客徹底改變她的命運。朝政傾軋、四夷紛爭,從此此身非我身。

她會九種番語、十二地方言。只是縱然錦心繡口、靈慧無雙,也只能眼睜睜看著母親自戕、父親受刑、銘心的男子粉身碎骨、所愛之人墮入無間地獄。

初初喜歡上的那個人,她以為只是個風流浪子,一幅丹鳳朱砂記卻讓她深受忠國與愛人的煎熬。

不知不覺中愛上的那個人,她以為只是個稚氣愛笑的天真少年,卻在血與火中一步一步現出令人心悸的真形來。

愈不想靠近的地方,反而愈陷愈深,無法自拔。

只是她若任由權力和命運擺布,她便不叫左鈞直,更不會成為敢與皇帝分庭抗禮的天朝第一女閣官了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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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、說鐵騎兒(一)

“國泰民安福永昌,興隆正利同齊祥,協益長裕全美瑞,合和元亨金順良。惠豐成聚潤發久,謙德達生洪源強,恒義萬寶覆大通,新春茂盛慶安康。”

一向春風滿面的春意樓老板陸二爺臉上,近幾日冬雷震震,烏雲沈沈。

“這是那小先生說的?”

夥計弓腰垂首,老實道:“是,那小先生說,這八句詩裏任取兩三字,都是響當當的好店名兒。”

“俗氣!”陸二爺從鼻子裏哼了聲。向來座無虛席的春意樓,今日只剩了稀稀拉拉幾個過路的茶客。本來短粗的眉頭,硬是擰成了個死結。

“昨兒也沒見這麽少人——”

夥計眼神向外瞟了瞟,更加小心道:“據說今兒小先生要講《金鼓名將傳》的最後一回‘穿雲箭傳奇’,說的正是當年的三箭定西關的羅晉羅大將軍。”

“風魔了!都風魔了!”

陸二爺煩躁地踱了兩步,咕咚喝了一大口茶,白瓷茶杯在檀木桌上重重一頓,氣急敗壞道:“走!去泰豐源!”

正值冬月,大雪紛飛。

泰豐源在京城城南湧金口,三教九流匯聚之所。不過是個兩層的茶館兒,掛著幅破舊的青幌,在鬧市各色彩門歡樓中,十分的不起眼。街道上穿著褐衣襤襖的下層平民摩肩接踵,不時有兩只雞撲騰著飛出來,又被人呼喝著捉回去,留下一地雞毛。地上厚雪被踩得漆黑。

陸二爺拿香帕掩著鼻,氣不打一處來。“這種腌臜地方,那些王孫公子也來?”

及至了門口,才發現門口都是踮著腳尖往裏瞧的人。別說進去聽了,怕是連泰豐源的門檻都邁不過去。

正氣郁間,從門口聚著的人堆裏擠出一個熟悉的臃腫身軀來。那彌勒佛似的胖子擡袖擦了擦臉上擠出來的一層油汗,喘著氣兒四下張望,像是在找什麽人。

“老何!”

胖子聽見有人叫他,驟然吃了一驚,見是陸二爺,臉上頓時露出一個誇張油滑帶著點自得的笑意。

“原來是陸二爺!今兒是什麽風,把您給吹來了?”

陸二爺依舊是端著陽春白雪的清高架子,哼了聲道:“泰豐源的名兒如今在這京城上下可不是如雷貫耳,在下怎敢不來瞻仰瞻仰?不料貴店好生氣派,在下竟是一只腳都邁不進去。”

老何笑哈哈道:“哪兒能!京城第一茶樓的老板來了,我這小店哪有不奉座之理!來來來,勞煩二爺屈尊,胖子給您開道叻——勞駕,讓讓,讓讓叻!”

老何帶著陸二爺滿頭大汗地擠到書場前面,招呼著夥計勻出來個凳子給陸二爺坐。雖看不慣那凳子的簡陋,但看著那水洩不通的氣勢,陸二爺還是皺著眉坐了。

書場上一桌,一扇,一驚堂木,卻是沒人。

見到老何進來,有人不耐煩嚷嚷道:“這都等了三刻鐘了,小先生還不來?這書是講還是不講了?!”一片應和抱怨之聲如潮,老何擦著汗,張臂陪笑安撫道:“馬上到馬上到!定是雪大,路上耽擱了。列位客官甭急,小店每人免費奉紅糖姜湯一碗!”側過去,又繃著張黑臉指使小夥計去門口看看人來沒有。

陸二爺百無聊賴,四下裏張望。這泰豐源茶館,著實簡陋。頂上的琉璃瓦瀉下朦朧天光來,四面八扇窗戶拿透光的白棉紙糊著,狹小的書場上燃著一大盆炭火,屋子裏倒是暖烘烘的,光線卻不甚好。相較於一樓人擠人人挨人的混亂,二樓倒是清爽括整許多,想必是專門辟出來給有身份和銀子的人坐的。三扇屏風隔出兩個包廂,正是聽書最好的位置。其中人俱是錦衣華服,陸二爺不由得多看了兩眼,卻因逆著光,看不大真切其中人的模樣。

館中人聲鼎沸,忽然聽到一聲大叫:“哎喲,哪裏來的小叫花子!——誒誒,說得就是你吶,還擠!”

眾人循聲望去,但見說話那人身量頗高,估摸著是站在凳子上,拎雞子似的拎起一個瘦巴巴的小個子來,那小個子穿著身臃腫的大棉襖,一手抱著個鼓囊囊的袋子,一手抱著個小箱子,半張臉都陷在那碩大的棉襖中,雙腿亂蹬,甚是滑稽。眾人哈哈大笑,老何卻急得跳腳,撥開眾人喊道:“放下放下!——麻煩讓讓——哎喲餵我的小祖宗誒,您可算來了!”

近處幾人仔細看了兩眼,樂呵道:“喲!不是小先生!”

老何猶嫌那小先生個頭小擠不動,一把將他抱了起來金剛一般幾大步沖沖沖了出去,將他擱在書場中央。

陸二爺這才看清楚這小先生的模樣,心中大為吃驚。

原來這小先生,果然是個“小先生”!

看他身量不足,眉眼秀氣稚嫩,至多不過十二三歲年紀。十二三歲能講古講得名動京城,不免叫人難以置信。陸二爺心道,恐怕又是個被拐了出來賣藝的娃兒。只是唱戲練把式的小孩多了去了,出來說書的少年卻不多見——起碼得記性好吧。

少年一張小臉凍得青紫,抖抖索索把袋子和箱子放下,又在炭火邊烤了一會兒,那凍得僵硬彎曲的小手方伸得直了。陸二爺瞅了眼那袋子和箱子,原來是一袋米,約莫五斤來重,箱子是個書篋,比米袋還大些。只見那少年暖完了手,又從袖中扯了塊辨不出顏色的帕子來放在地上,接著竟脫了鞋,露出一雙白生生的腳丫子出來站在帕子上。那鞋已經被雪濕透了,足趾尖兒還破了個洞。少年把鞋放在火邊烤著,小腳在帕子上擦了擦,呼了口氣,終於低頭伸手去解那大棉襖的扣子。

場中固然大多是常客,亦有不少是最新近慕名而來的,俱都目瞪口呆地看著那少年自顧自地做著這一連串事兒。良久,方紛紛竊竊私語起來。

“這就是那小先生?這麽小?講得出那《金鼓名將傳》?扯吧!”

“這小先生……怎的這麽窮酸哪!”

“可憐啊……”

“怕是沒爹沒娘才會這麽小就出來說書吧!”

……

場中正騷動間,忽聽見那少年開了口,清清亮亮說了句:“今日好大雪。”

仍是埋頭費力解著扣子,那大襖顯然是大人的衣服改的,襯得那少年愈發單薄羸弱。然而一句出來,場中頓時鴉雀無聲,怔楞著面面相覷,不由自主地點著頭,紛紛附和道:“是啊!”“是啊!好大雪!”

少年終於把那大襖解了下來,露出裏面穿著的白色粗布小袍子,洗得發舊。將火邊的鞋子翻了一面,又道:“片片大如鐘。”

眾人茫然,想想雪片大如鐘,也挺形象啊!莫非這小先生直入主題,已經開始說定場詩了?

少年有模有樣地抻了抻小袍子,蹭著足底的帕子轉過身來面對眾人,頗是孩子氣。陸二爺看著那少年的模樣,只覺得他五官生得並非不好,然而放在一起,卻令人覺得平平無奇,倘是放在這一場的百千人中,定是泯然眾人了。然而少年忽然咧嘴一笑,眸子頓時生了五色神采,令人目眩神惑。

他笑嘻嘻道:“黑狗身上白,白狗身上腫。”

場中一靜,許久才爆發出一陣大笑來。陸二爺搖搖頭,本以為這少年能說書,看著也十分文氣,作出詩來,竟這般粗俗。“難怪也只混得了湧金口!”陸二爺自言自語道。

少年抿著唇,站在場中,待眾人漸漸止了笑,方拱手道:“小子貪書誤了時辰,讓列位看官久等,實在罪過。小子講完了《名將傳》後,將奉送一段《南海十六國記》以表歉意。”

場中一片歡呼叫好之聲,陸二爺聽見旁邊一人對身邊人道:“你是不知,小先生在湧金口是以講番國的奇風異俗揚名的,那《南海十六國記》,恐怕比《金鼓名將傳》還要精彩呢!”

少年拿下鞋套在腳上,慢吞吞移到桌臺前,清了清嗓子,一聲驚堂木脆響,滿座噤聲。

“掃蕩殘胡立帝畿,龍翔鳳舞勢崔嵬。

左環滄海天一帶,右擁太行山萬圍。

戈戟九邊雄絕塞,衣冠萬國仰垂衣。

太平人樂華胥世,永永金甌共日輝。”

“這首詩誇我朝聖上之霸業鴻祚,讚京都昌榮盛景。想我朝聖上雄圖壯志,東征西討,北伐南撫,重開千秋之一統,萬世之太平,豐功偉烈,震赫宇宙。”

“說道帝者丕業,便不得不提戰功赫赫的千古名將。列位看官今日來此,必然已經知曉小子這《金鼓名將傳》,講的是自三皇五帝以來,歷朝歷代金戈鐵馬、氣吞萬裏如虎的不世英雄。列位看官便要問了,歷朝歷代都講了,為何不講我崇光一朝的名將?難道我崇光一朝,便沒有足以千古流芳的英雄和名將了麽?”

少年頓了一頓,場中略略騷動起來,但聞人聲議論道:“……我朝鐵衣十八騎、蕭山五虎……哪一個不是鐵骨錚錚的英雄?更別提威震天下的靖海王、晏江侯了!……”

少年微微一笑,一拍驚堂木——“列位看官說得不錯!當今天下,入得了小子這金鼓名將傳的——”他豎起三根手指搖了搖,“有三位。”

座下更是一片沸騰,有人大笑道:“小先生好大口氣!”“可不是!天下英雄,竟只有三人入得了小先生的眼!”

少年毫不理睬場中人的挑釁,眸中神采飛揚,繼續道:“但人之功罪,講究一個‘蓋棺論定’,也就是說,小子這金鼓名將傳,只——講——逝——者!”

☆、說鐵騎兒(二)

一語既出,滿場皆驚。

少年道:“我朝三位可入小子金鼓名將傳的英雄,一王一侯自不必說,芳名垂汗青,千載永不滅,世所公認。二名將功成身退,深藏身與名,令人欽佩不已。二位仍在人世,小子不說。然而還有一位名將,辭爵不受,回守南疆。一年之前,舊傷覆發,與世長辭,年僅四十有餘。”

少年言聲漸低,愴然悲肅。場中千百人聞之寂然,心中惻痛。

“想必大家都已經知道,這位名將,便是曾經三箭定西關、創下四十三戰無一敗績之傳奇的——穿雲箭羅晉,羅大將軍!軍中歌曰:‘將軍三箭定西關,壯士長歌入龍川。朱齊猶恨氣數短,豪傑何懼埋青山!’”

“將軍三箭定西關,壯士長歌入龍川”兩句一出,眾人恍若夢回那英雄輩出四海叱咤的風雲年代。遙想當年朱氏北齊、明氏南楚二分天下,諸藩並立。南楚皇帝,也就是今上,少負一統天下的鯤鵬之志,二十餘載勵精圖治,先後降服東西藩國,十年之前揮師北上,前後五年征戰,將北齊逐出關外。自此,南北兩地法度一,貨幣同,有無相通,貲糧並濟,文教相融,開啟一代太平治世。

“靖海王、晏江侯固然是喑惡叱咤的絕世名將,但畢竟都是出身世家。咱這位羅晉羅大將軍,白身舉於南越魚鹽之中,躡足於行伍之間,全憑一己之百戰軍功崛起於西征之途。北伐戰功與一王一侯不分軒輊,今上欲以加王侯之爵。諸位且說,王侯將相,寧有種乎?”

座中爆出一陣叫好之聲:“好!布衣王侯!”“羅大將軍是真英雄!”

少年口若懸河,滔滔不絕間將羅晉波瀾壯闊的一生娓娓敘來。烽火起處,壯懷激烈;蹇滯之時,瀟瀟雨歇。直聽得眾人時憂時喜,如癡如狂,千情萬緒,俱系於那少年晶亮雙眸、翻飛薄唇。

“想那羅大將軍如此英雄豪傑,竟是終身未娶,晚景闌珊。臨至去了,只有一名義子守靈。”

南疆距離京城萬裏之遙,羅晉未受封爵,不能享國葬之禮。是以羅晉之死,京城中大多數人並不知曉。此時眾人聽聞他英雄一世,末了竟是如此淒涼,不由得唏噓不已。卻有人碎嘴問道:“不知羅晉羅大將軍為何終身不娶?”

少年抿唇一笑,道:“此事恐怕這世間,已經無人知曉了。不過小子曾經游方南疆,倒是聽過一些傳聞——羅大將軍愛慕皇上,眼中無他。”

一石激起千層浪。當今皇上天威鼎盛,何人膽敢論及皇上私事半句?遑論與皇上相關的私情了。然而不敢說,並不意味著不感興趣,少年抖摟出這麽一個天大的八卦來,滿場嘩然,處處閃動的,皆是興奮的、會意的目光。

陸二爺眼神恰瞟到二樓包廂中,一個紫袍鸞帶的年輕公子拍案而起,手卻被裏座之人按住。裏座之人被屏風遮了大半邊臉,看不清楚面容。然而那紫袍公子似乎對那人十分恭敬,觸到他眼神後便抑著怒氣覆又坐下。紫袍公子站起來時,陸二爺看清了他的模樣,不由大驚。

座下有人高聲問道:“以往每一名將說畢,小先生你皆有一字評,不知今日羅大將軍是為何字?”

“仁。”少年聲音稚嫩,落音卻鏗鏘有力,毫無猶豫。

“怎講?”

少年猶豫了一下,道:“當今聖上一統天下,文治武功垂憲萬世,獨惜其殺戮心過重,手腕酷烈無情。北齊皇室三十八人,包括剛降生不久的幼子朱鏑,一命未留。然而羅將軍不殺降將,不殺俘虜,最善不戰而屈人之兵,所過之城,俱得保全。北地能在戰後三年之內得致倉廩豐實,戶口蕃息,泰半歸功於羅將軍北伐之仁。”

話音未落,二樓包廂傳來一聲冷笑,眾人循聲而望,但見那紫袍公子冷聲道:“皇上之功過是非,豈容你這小小孩童置喙?”

一語生威。場中頓時寂靜了下來。眾人都暗暗為這小先生捏了把汗。皇上弒兄自立為帝,酒宴之中狙殺藩王……這些都是世所皆知的。然而縱有微詞,誰又敢直言犯上?更何況若非心如石,腕如鐵,又怎能平定這烽火亂世、傲睨四海?

陸二爺心道,這少年到底年幼,不知輕重。也是他樹大招風,平日價在湧金口這種地方給平頭百姓講講古也就罷了,誰知把不該來的人引來了呢。

少年見那公子約莫十七八歲年紀,然而容端體肅,周身威勢隱隱。一身深紫錦袍毫不張揚,卻透著清貴之氣。這公子坐在最外側,裏面亦有幾人,只是光線不甚好,看不清模樣。少年心道今上只有一子,單名一個嚴字,人言太子容色襲其父母絕代風華,世所罕有,這公子生得雖是正氣浩然,卻斷斷與風華絕代四字不沾邊,想必至多是個京中貴族。心中踏實了大半,便道:“所謂‘青史字不泯’,自古名留青史之人,功業爛照之外,功罪自然也要任人評說。更何況當今聖上是萬世明主,小子據實而言,聖上也不至於就因著兩三句話就砍了小子的腦袋吧?”

少年似乎聽到紫袍公子裏側之人一聲輕笑,又似乎和紫袍公子說了句什麽。未待紫袍公子再言,旁邊包廂的一人卻開口道:“小孩兒,你這小小年紀的,這些故事呀話兒呀,都是從何處聽來?”這人語帶笑意,說話輕飄飄的,頗有些玩世不恭的輕佻意味。天下一統之後,皇帝定都於南北兩地之間的重鎮郢京,郢京本就是“九省通衢”之地,各地人口夾雜。這人言語詞句後皆帶著“兒”字,是標標準準的北齊官話,當是個土生土長的北地人。他衣著錦繡華麗,大冬天的手上卻搖著一把墜著蜜結迦南的素色芳風沈香三十二骨扇,遮去了大半張臉。五根手指上倒有四根帶著鑲嵌玉石瑪瑙的各色指環,富貴逼人。

陸二爺久居京城,見多識廣,單是憑那一把折扇便識出了此人的來歷,心中暗道這位爺竟然也來了這泰豐源,看來今日自己這一趟,真沒白跑。陸二爺常在達官貴人中周旋,心似比幹七竅玲瓏,細細揣摩了一下他的那句話,無端浮出了一個念頭:這位爺看似隨口一問,實際上卻是給了那少年一個穩妥臺階下?

那少年若是懂得明哲保身,當就坡下驢。

然而聽聞那少年不服氣道:“我不是小孩了,書都是我自己編的,評語也是我自己下的,與他人並無相幹。這些故事,爺可曾在別處聽過?”

陸二爺暗暗搖頭,這少年意氣輕狂,那位爺的一句話,無論是試探還是開脫,在他耳裏想必都成了譏諷。眼風掃向包廂,那位爺瞇著眼,斜倚在椅上搖著扇子,神情莫測。旁邊的包廂倒是又恢覆了淡然,紫袍公子端正莊重地坐著,面無表情。

《金鼓名將傳》講完,竟是無一人有走的意思。座下人已經緊著小先生盡快開講《南海十六國記》。少年瞅了瞅屋頂天光,喝了口茶潤了潤嗓子,便緊鑼密鼓地講起來。交趾、安南、暹羅、三寶隴、北婆羅洲、實叻……各國風物異聞拈手即來,時不時夾雜語音古怪奇特的蕃語打趣,樂得眾人前仰後合。有人問道:“小先生,你真能講蕃語?”少年笑瞇瞇的,得意道:“當然會!”場中一陣騷動,果然幾人擁著一個褐膚厚唇寬鼻的矮個子站了起來。那人自稱是暹羅商人,以暹羅語與少年言語,少年果然對答如流。暹羅商人翹著大拇指,以生澀官話道:“厲害!”座中一片轟然叫好,少年更是眉飛色舞,一雙眼亮得如星辰般。

這一段《南海十六國記》講完,又是近一個時辰。少年道了謝急急要走,眾人卻覺得意猶未盡,慫恿著少年再多講些。老何自然巴不得茶客們多留會兒,也絮絮地勸那少年。

少年揚著手上米袋,急道:“天色已經黑了,米還在我這裏,爹爹回家看見冷鍋冷竈的,定是要出來尋我了。”

茶客們笑道:“小先生,你在這裏多賺些銀子,回去和你爹下館子,可不是更好?”

少年急得直搖頭:“爹爹不許我……”

有人突然大聲道:“這樣吧,小先生,再唱一段《十八摸》,我們大夥兒就放你走,如何?”

陸二爺大吃一驚,這《十八摸》時下最流行的粗俗段子?這湧金口的人,當真下作!青樓裏的姑娘們唱唱也就罷了,竟讓這小先生當著百千人之眾來唱,可不是下流?

然而眾人竟是一片應和之聲,少年被困在場中,幾乎就要哭出來,“我爹爹說,這個段子以後再不可以唱了……”

那人“哐”的一聲,在茶桌上擲下一錠銀子,高聲道:“小先生,甭管你爹爹不爹爹的,再最後唱一遍,這一兩銀子就是你的!”

少年直直盯著那錠銀子,眼睛亮了亮,細長泛白的指尖摩挲著懷中那個掉了漆的書篋,良久一咬唇,“好,一言為定。”

陸二爺老臉一紅心中一蕩,暗罵無恥無恥,自己這種風雅之人,怎能聽這種下流/淫詞?頓時坐如針氈,眼神卻半分移不開那少年的一張臉。忽然覺得他那並不十分出眾的容貌突然標致了起來,那淫艷之詞從那張淡紅小嘴裏吐出來,定是別有一番誘人情致啊……

一片喧鬧聲中,少年挽起雙袖,從老何手中接過七件子,右手執兩片大竹板,左手五片小竹板。打板聲一起,叫好聲連連。大竹打板抑揚頓挫,小竹打眼密如雨點。

陸二爺心道拿蓮花落來唱十八摸,這倒還是頭一遭聽。

打板三巡,少年啟唇唱道:“城西走馬楊柳樹,城東觀花燕子窩。林子大有好多鳥呀,聽我唱曲十八摸。”

“一摸摸上姐的手,十指尖尖細又柔。官家銀子生了翅呀,淮堤十年無人修。”

“二摸摸上姐的眼,眼仁黑黑清又圓。龍王一朝發了威呀,萬人淒淒離家園。”

“三摸摸上姐的鼻,鼻梁挺挺尖又直。鬻兒賣女心淒慘呀,朱門酒肉走得急。”

“四摸摸上姐的口,嘴兒紅紅賽丹蔻。二兩銀子賣了身呀,骨肉分離入青樓。”

……

陸二爺越聽越是心驚,這哪裏是穢詞十八摸,分明是在說一年之前的那場淮河大水災!借著一個風塵女子之口訴說身世淒苦,到最後竟直指朝中戶部、工部和吏部的大員!

☆、左氏逆子(一)

“奉命捉拿逆賊左鈞直!”

竹板聲猶在脆響,一隊官兵殺氣騰騰沖入了泰豐源,堵在門口的茶客被沖得人仰馬翻,驚叫聲嗷嗷一片,更多人茫然不知所以。

左鈞直?左鈞直是誰?

書場中混亂非凡,人們尚在驚詫之際,場上那少年已經被反剪雙臂壓倒在地。少年剛叫了聲“你們有無王法!”便被勒了嘴,嗚嗚叫喚著再也說不出話來。

紫袍公子驟然撩袍起身,袖中金影一晃令牌正要出手,一柄未出鞘的長劍“啪”地將他手打了回去。

“殿……少爺?”

燭影搖曳,屏風半掩,在廂中人面上投下深深淺淺的陰影,獨現出嘴角一彎似怒似誚的弧線。

“金吾衛,非五城兵馬司,沒看出來麽?”

紫袍公子凝神一看,這才註意到這些官兵腰懸銅牌,罩甲上圍項帕俱是赤色,果不是專司京城治安拘捕事宜的五城兵馬司番子手。

竟是上直十一衛親軍之一的金吾前衛!捉拿區區一個說書小子,竟然動了金吾前衛?

眼看著那小先生被金吾衛粗魯地拖出了大門,瓜子幹果掀落一地,紫袍公子怔怔望向廂中人,“難道是皇上……”

廂中人未點頭亦未搖頭,唇角緊緊抿成一條直線。

“小鐘,去查一下左鈞直是何背景。葉輕,跟著他們。”

兩條人影從包廂暗處掠出,無聲無息消失在蒼茫夜色中。紫袍公子望著窗外紛飛的鵝毛大雪,低聲道:“小小年紀如此博聞廣識,莫非和江北左家有關?”

兩道淩厲目光射向他,“文職諸事你倒是清清楚楚,武備軍功上卻欠了些火候。”

紫袍公子羞慚低頭道:“少卿明白。”

前一刻還是茶客滿座人聲鼎沸,下一刻已是杯盞狼藉空寂淒涼。幾個夥計毛手毛腳收拾著地上的碎瓷片和打翻的桌椅,老何死了爹娘一般哭喪著臉。門板大開,寒風刀子般刮了進來。

有人立在他身邊,任憑雪花撲了滿身。那人伸出白凈的一只手優雅地撣了撣項上那圈黑狐毛上的雪沫,不痛不癢地道:“這輩子都甭指望小先生再回來了,老何啊,你還是老老實實賣三文錢一碗的大碗茶罷!”

茶客們作了鳥獸散,老何平白無故虧了許多茶錢,自是痛心。然而痛心歸痛心,他究竟是個實心腸子的人,那人這麽諷他,他卻也不放心上,反而呆呆問道:“二爺這說的,小先生怎的回不來了?不就一首十八摸?究竟是個不懂事的孩子,打個十幾二十大板的,不也就過去了?”

陸二爺冷笑一聲,似是極為不屑,“這般沒有眼力勁兒,難怪只能混湧金口。你啊,這輩子都甭想進朝天門嘍!”

朝天門是富貴繁華地,春意樓便是朝天門的第一大茶樓。京城人言“有錢朝天門,無錢湧金口”,說的便是這兩個地兒。

老何急道:“二爺,您就甭賣關子了。我這急呢!”

陸二爺道:“摸摸你這腦袋,還在脖子上,便謝天謝地罷!你這泰豐源,今兒沾了龍氣了知不知道?”

老何“啊”了一聲,“皇上來了?”

陸二爺恨鐵不成鋼,“皇上來了哪裏還是這架勢?你這樓都要給掀了去!那貴人雖一直沒露臉兒,但虞少卿虞大公子我卻看得清清楚楚。虞大公子是什麽人?太子殿下的伴讀之首啊!能讓左都禦史的大公子如此俯首帖耳的,除了太子殿下,還能有誰?!”

老何一拍腦袋,哭倒在地:“哎喲餵……小先生這可闖了大禍了……”

陸二爺看著書場上七件子兒淩亂散落在地,小先生的大棉襖被踐踏成了破爛流丟一口鐘,那袋米也灑得到處都是,不由得微微一嘆。

年少輕狂,禍從口出而不知。只怕那出一兩銀子買他一首十八摸的,正是要誘他上鉤的罷。

小先生,倘是能留得一條性命,便好自為之罷。

門外大雪滂滂,門內燈影幢幢。

人來了又往,混亂之中,卻無人註意到一只珠光寶氣的手拾起了少年那個掉了漆的破舊書篋。

打開,墨香撲鼻,一溜兒的新書排得齊齊整整。

書脊上俱騎著“三絕書局”的篆字朱印,印泥猶鮮,殷艷欲滴。

那目光便帶了點深幽。

少年被拖出去之後即被黑布蒙了臉。待再見到光時,已是在一座森森地牢。陰暗墻角點了幾支火把,照出猙獰的刑具來。

“你就是左鈞直?”

少年從慌亂中回過神來,見面前木椅上坐著個絡腮胡子的千戶,一雙套著牛皮靴子的粗壯長腿擱在放著筆墨紙張的桌子上,氣焰甚是囂張。

膝彎一痛,被身後的獄卒猛然一腳踢得跪倒在地。

“大人問話,沒長舌頭?”

少年慌忙道:“草民正是左鈞直。”

“父親可是叫左載言?”

少年楞了楞,懵懂道:“是。”

千戶一擺手:“打!”

少年尚未想透千戶這三句話之間的關系,屁股上已經狠狠著了一板,疼得他大叫起來。身後那獄卒顯然是個老手,沒因著少年撕心裂肺的叫聲有絲毫的停頓。板子十分有節奏的、帶著均一的力道落了下來。

少年被打了五大板之後腦子終於清醒了些,喘著氣掙紮叫道:“不在大堂,未有審訊,這是……濫用……私刑!”他叫了之後,那板子的力道竟是更重,每一下竟都叫他渾身一顫,疼得無法呼吸。

千戶乜斜著眼,倨傲道:“審訊不是已經完了麽?打的就是你,小逆賊左鈞直!”

十大板子打完,左鈞直的白袍衫上已然一片血澤。千戶譏道:“小逆賊竟是細皮嫩肉的,這麽不經打!”兩指夾起桌上的一沓訟案扔到他面前,道:“看看,可都是你說的?”

左鈞直下半身已經動彈不得,喘了口氣,撐起身來掃了一眼,果都是他說書中的摘錄。他講金鼓名將傳和一些旁的段子,借古諷今、針砭時弊皆是常有,平日裏在湧金口裏口無遮攔地講出來,言過而無痕,誰知竟有人會從頭至尾一條條地記錄下來呢?

斷章取義集並起來看,他當真是當得這一個“逆賊”的罪名了。

左鈞直雖是年紀尚輕世事欠歷,這時候看了這一大沓的罪狀,也是心底洞明:有人要害他,而且盯了他許久了。

可是他不過說說書給自己賺點買書錢,何曾得罪過誰呢?

他心中一片茫然,那獄卒捉著他手去摁印泥畫押,他下意識地縮手。千戶手中兩個核桃喀拉拉磨了磨兩聲,陰陰/道:“再打。”

左鈞直沒有機會再說話。他亦明白說了也是無用。朦朦朧朧失去意識前,依稀看見手指上一片殷紅,不知是血,還是朱泥。

“左鈞直,左相第五子左載言之獨子,生辰不詳。兩年前隨父入京,居南城舂米胡同,一年前開始在湧金口各書場講書。嗜書如命,能番語。鄰裏街坊、茶館酒肆莫知其名,俱以‘小先生’呼之。”

“就這些?”

面前人一身明黃常服,峨如玉山。目似飛鳳隱含威,面若秋水凜生寒。縱然看了數年,那眉峰一蹙嘴角一抿,仍是讓韋小鐘心簇神搖。

眼看著冷冽的目光又要掃過來,韋小鐘忙定了定神道:“稟殿下,那左鈞直除了去茶館說書和去書肆買書,鮮少與人來往。該去的地方臣已經都去過,確無更多消息。”偷偷窺了明嚴一眼,見他仍是皺著眉頭看手中文卷,小聲補了一句:“誰能想到這麽個窮酸小子,竟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左相之孫?”

明嚴聞言仍是未語,又過了一會方擡眼問道:“可有調出左載言的案卷來?”

韋小鐘胸有成竹,從袖中拈出一個卷軸呈了上去,笑道:“這位翰林院典簿的民間傳說,可比吏部帖黃上寫的有意思多了,殿下想必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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